《六君子圖軸》紙本墨筆 元 倪瓚61.9厘米×33.3厘米 上海博物館藏

倪文華

近日，上海博物館東館中國歷代繪畫館、中國歷代書法館正式向公眾開放。在繪畫館的首輪展出中，倪瓚代表作《六君子圖軸》在列。2018年，上海博物館舉辦董其昌書畫展，我曾專程從長沙赴上海觀展。那一次，也展出了這張圖，讓我怦然心動。

這幅紙本水墨小畫，透著大氣風(fēng)格。此畫作于元至正五年(1345)，倪瓚三十九歲時，正是其畫風(fēng)醞釀成熟期。此時他已能熟練使用“一河兩岸”三段式平遠(yuǎn)構(gòu)圖法，這是他的畫學(xué)精粹處之一。圖中繪六樹參差，用筆簡潔，行列修挺，疏密掩映，氣象蕭索，高淡疏遠(yuǎn)。黃公望題跋“遠(yuǎn)望云山隔秋水，近看古木擁坡陁。居然相對六君子，正直特立無偏頗?！睆拇酥?，他的山水畫幾乎沒有離開過松石平坡、沙渚遠(yuǎn)山和茅亭竹篁。

一

我曾見過一幅蓋有乾隆帝御覽印、張雨題款的《倪瓚像》。倪瓚身形微胖，素衣寬氅，端坐寬大的紅木床榻上，左手捏卷，右手執(zhí)筆，正欲題詩作畫。背后是山水畫屏，左右是男童女婢奉侍，彰顯一派雍容高潔氣息。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年輕時所營造的“清閟閣”或“云林堂”之景致。

當(dāng)讀到倪瓚《懷歸》詩：“久客懷歸思惘然，松間茅屋女蘿牽。三杯桃李春風(fēng)酒，一榻菰蒲夜雨船。鴻跡偶曾留雪渚，鶴情原只在芝田。他鄉(xiāng)未若還家樂，綠樹年年叫杜鵑?！绷髟ⅰ八砷g茅屋”，置身“一榻菰蒲”的意境與畫里的感覺是有天壤之別。很難想象過去那個坐擁“清閟閣”“云林堂”“海岳翁書畫軒”，族屬寢盛，富甲一方，貲雄于鄉(xiāng)的倪家主人如此窮困凄清。其62歲時漫題句“昔日揮金豪俠，今朝苦行頭陀”是其晚年生活困頓、衣食不周的真實寫照。

讀到此詩，很自然就會想到黃庭堅的詩句“桃李春風(fēng)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燈”。可以看出，倪瓚是化用了黃的詩句。但由于情境心境不一樣，表達(dá)的意境有別，故有不同之處。黃句更有時空感，是作者與友人桃李春風(fēng)酒別十年之后發(fā)出的感嘆，這種情感有一種穿越時空的厚度。而倪句更有當(dāng)下感，是作者于風(fēng)高浪急的雨夜之時，坐在船中菰蒲上懷想著歸家的當(dāng)下之情。其實，此時倪瓚已在外風(fēng)雨飄搖了近二十年，想家念家卻已無處可尋、無家可歸?！疤斓丿忦暾l復(fù)憫，江湖羈旅我同心。故山日日生歸夢，翠竹青松自百尋”就是他真實的心境?！斑€家樂”只是他的一種愿望而已?！耙婚捷云选背蔀槟攮懸簧挠跋瘛?

二

倪瓚是個有故事的人。他的潔癖只是個傳說，而有據(jù)可查的“逸事”卻不少。1306年，元朝開國三十五年，倪瓚出生在江蘇無錫梅里祇陀村一個富裕人家。初名珽，后改瓚，字元鎮(zhèn)，號云林居士。他幼年喪父，靠長兄撫養(yǎng)大。青少年時衣食無憂，自在逍遙，不諳事務(wù)。二十七歲時，長兄、嫡母、老師相繼去世。三十歲時遇天災(zāi)、瘟疫與民變，家道中落，經(jīng)濟(jì)拮據(jù)。不善持家理事的倪瓚只能避身詩文書畫茶酒美食。

五十歲左右，他變賣了家產(chǎn)，并將所賣緡錢全部給了張姓好友。攜家避兵笠澤，浪跡太湖中，逍遙天地間，行蹤漂泊不定。作為一個在元代高壓政治下的文人，倪瓚散盡家財、漂泊隱居于湖山之間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，心情想必十分復(fù)雜。但他決然告別過去的生活，將自己的后半生交付山河湖海，交付詩書字畫。這是一種精神的交付，是對生命的更高寄望。從元至正十三年(1553)，到他去世的20年里，他全部的生活就是悠游訪友、詩畫自娛，過著泛舟漫游、云游無定的隱逸生活。

倪瓚是個情趣橫溢的人。首先他是個詩人，他用詩記錄自己漂泊的人生。在蒙元時代，他的詩名遠(yuǎn)勝于畫名，當(dāng)時求他寫詩題詩之人多于求畫的。傳世詩作也最多，其墓志銘以詩人記之，而無一字涉及繪畫。他信筆成詩，意境清幽，氣象曠達(dá)。他的詩多為題畫、隱逸、唱和之類，多為吟詠性情之作，身處亂世，不乏人生感慨。其詩蕭淡沖雅，不屑于苦吟而神思散朗，意格自高，不可限以繩墨?！捌淝逍碌溲?，迥無一點(diǎn)塵俗氣，固已類其為人?！?

當(dāng)元明之交，東吳一域，智者獻(xiàn)謀，勇者效力，學(xué)者售能，唯倪云林甘于抱清貞絕俗之態(tài)，卒閟其用。既未仕元，也不仕明。他鬻其田產(chǎn)，與漁夫野叟混跡于五湖三泖間，豐采益高，理致沖淡，尤負(fù)氣節(jié)，更見本性?！皝y離漂泊竟終老，去住彼此情為情。孤身吊影吾與我，遠(yuǎn)水滄浪堪濯纓?！贝猴L(fēng)多雨的清明節(jié)，寄人籬下的無奈表現(xiàn)無遺。

1368年，朱元璋建立明朝，天下漸安。年老孤苦、貧窮清寒的倪瓚還在漂泊，借居度日。明洪武七年(1374)是他生命最后一年。結(jié)束二十多年離亂飄零的生活，春秋六十九載，生命終結(jié)在好友夏家的停云軒里。仿佛宿命一般，他的最后一站終止在“停云軒”?！澳?fù)尊前今夜月，長吟桂影一展眉?！迸R危病中詠懷，在“白發(fā)悲秋不自支”的生命盡頭，依然表達(dá)出對生活的熱愛、對生命的眷念。

三

好詩之人大都愛酒，倪瓚亦不例外。在云林堂宴集，他與好友張雨“坐對盈樽酒，欣從心所親”于煙渚溪船留宿處，“把酒風(fēng)雨至,論詩煙渚前”，對客訪友，飲酒賦詩，好不愜意。倪瓚曾居好友陸玄素家四年，不知與之喝過多少酒，醉過多少回。當(dāng)其后人索畫時，不但為其畫竹石，還主動題詩其上，已然六十歲的老人思及故人還不忘“何時重相過，爛醉得佳眠。”中秋時，六十二歲的倪瓚為友邀于快雪齋酌酒，“我醉行吟踏秋月”“心境泠然同一潔”，酒醉心明，心同皎月。而其描寫醉后失態(tài)乞藥之詩“枯腸嗜酒復(fù)畏醉，既醉渴心真欲狂。為解曉酲喉吻痛，大金花劑性偏涼”，生動有趣。友人知其好酒，每置酒相邀，“置酒邀余寫竹枝，隔竹庖人夜深語?！笨磥懋嫷揭股睿埔埠鹊缴钜?。迎來送往時飲、喜怒哀樂時飲、游山玩水時飲、吟詩作畫時飲，致其晚年因患赤白痢疾而逝。

倪瓚好茶。而且還是花茶的引領(lǐng)者，精致生活的力行者。在《云林堂飲食制度集》就記載了橘花茶、蓮花茶的制作方法。明人搜集的《云林遺事》記載了倪云林開發(fā)的清泉白石茶。研茶鑒水，清飲雅嘗，清泉煮茶“蟹眼”水浸茶，“響水”泡茶，在藝術(shù)上深具高情雅懷的倪云林，同樣開啟了生活上高潔和清致的個性化品格。其詩中有很多寫茶的詩句，《安處齋圖》題句“菊苗春點(diǎn)磨頭茶”,《龍門茶屋圖》題“茶屋白云泉”，《北里》題“人語煙中始焙茶”,《過許生茅屋看竹》題“碓茶聲遠(yuǎn)隔溪聞”，《送徐子素》題“貯火茶爐作雨聲，兩株松下煮春茶”等等。其獨(dú)立不遷之思想、“賞其處為知己”的山水畫、“只傍清水不染塵”的寫意詩、遠(yuǎn)離世間煙火的上品茶，道法自然，崇尚意境，如出一轍。

倪瓚還是個美食家，《云林堂飲食制度集》就收錄了他家的食譜約五十種菜點(diǎn)飲料的制法。最負(fù)盛名的一道菜就是云林鵝，袁枚《隨園食譜》也收入了此道菜。還有雪花蟹斗、蜜釀蝤蛑等，光菜名就不一般了。

明清以降，倪瓚畫名掩蓋了詩名，與黃公望、王蒙和吳鎮(zhèn)并稱“元四家”，開一代“逸氣”畫派。當(dāng)倪瓚開始浮游生涯之后，每獨(dú)對太湖之景而畫時，他也許并沒有想到他的平遠(yuǎn)構(gòu)圖，折帶皴法，潤潔、空明、澄清、幽遠(yuǎn)、高逸、寥廓的意境，開創(chuàng)了一種獨(dú)一無二的繪畫風(fēng)格，成就了中國山水畫史上的一座高峰。董其昌題贊“云林畫雖寂寥小景，自有煙霞之色，非畫家者流縱橫俗狀也”，并譽(yù)為“古淡天真，米癡后一人而已”。

倪瓚是孤高清邁之人，晚年生活又清貧困苦，但他的生活是如此豐贍，他的精神是如此闊達(dá)。無論是松間茅亭里的一席菰蒲，還是雨夜舟船上的一榻菰蒲，倪瓚用他孤高圣潔之生命體驗，為我們描繪一個高潔的詩意世界。還是用倪瓚生前摯友張雨題《倪瓚像》中的句子為聯(lián)來記住他吧：

產(chǎn)于荊蠻，神交海岳;

寄臥云林，意匠摩詰。